我有种很阿 Q 的精神,习惯将明明是不利的因素解释为有利的潜因——自然地,这种技能也被我理解为一种优势。

今天起床,发现手臂上的过敏退了一半。

好像一年四季过敏的日子总有三季,既不知道为什么过敏,也不知道为什么消退。看过医生,验过血,吃过药,总也没大好过。后来也就不大信这是可以被治疗的,索性接受了过敏作为我的一部分。也就是在吃海鲜的时候会比较迟疑,遇着实在想吃的时候就跟自己说,反正也查不出过敏原,海鲜会让我过敏的几率也未必大于不过敏的,索性就吃吧——幸而我并不是吃货。

慢慢地,我把过敏作为心思细腻敏感的副产品去理解。身体和精神紧紧相关,既然享受了敏感带给我的更多体验,自然也不能摆脱过敏的代价。

如果你觉得这种想法有点似曾相识,那么或许是因为你听说过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候群。

想象一下,一群绑匪抢银行,把前一秒还在高兴地领工资的你作为人质绑了,和警察谈判要求二十万人民币以及跑路的车子。警察迟迟不给正面答复,绑匪说,你看,你连二十万都不值,说着,给了你一记响亮的耳光。另一个绑匪说,罢了,把人质弄死了我们也活不成。说着,到旁边的饮水机那里取了个一次性杯子,递给你半杯水。你迟疑地接过水,喝了一口,微微有点甜,居然还有点感动,想着被解救出去以后要为他求情。然而还没等你来得及说声谢谢,这绑匪就被爆头了。被救出之后,你埋怨警方为什么不赶紧给钱,视百姓的生死于无物。你斥责狙击手的行为莽撞,万一没一枪毙命,甚至伤及无辜,后果不堪设想。并且,你解释说,那些绑匪也是吃不上饭才做坏事,有些人甚至还不错…

在长时间和绑匪共处之后,开始同情甚至感激绑匪,不自觉地与其站在同一阵线,这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候群的典型表现。

在这个故事里,我就是那个领工资的,过敏就是绑匪,至于警察——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解救了我。

过敏久治不愈,就会觉得这是敏感的代价。

同样,敏感得让自己经常容易被别人不经意间的话伤害,也会倾向于认为敏感是赋予我观察到更多人性、丰富人生体验的一员功臣。所以,我讨厌别人因为我的敏感而可怜我,或是劝我“改邪归正”,因为他们根本不能理解,即使让一个人一直捂住耳朵是让人拒绝听到噪音的可行方案,一个有耳朵的正常人也断不会整天捂着耳朵生存。

让自己观察到更丰富的人性、更容易站在别人的角度上看待问题、成为一个更温暖贴心的人,我不知道我所赋予敏感的这些功劳,是否也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候群的表现,是应对习得性无助的麻木反馈。我不知道我的敏感是否应该被别人欣赏,还是这是病,得治,而且药不能停。

诚然,面对难以摆脱的厄运,积极的看待方式是减轻痛苦的麻醉剂。但是,如果这本是一件通过积极的人为干预能够被解决的事,那么麻醉剂的功劳与其剥夺警觉的危害,是否能够功过相抵,就是一件值得探讨的事。

答案或许简单得像废话——这件事的利弊还是取决于自己把握的“度”。

首先,最基本的自我要求是,得让自己不容易因过度的敏感而强烈影响到情绪,有更强的心理韧性(resilience)应对负面的评价。

“情商”的定义是对情绪的感知和控制能力,同样地,在自己敏感的时候,感知到自己是因为敏感而受伤,和控制住自己敏感的情绪是至关重要的。自己可能是最了解自己的人,用自己最能接受的方式说服自己是明智之举。如果是比较理性的人,就尝试用理性的归因说服自己,感觉受伤的原因可能只是自己敏感了。

不仅仅应该做到表现得自己没有被消极的评价影响到,而且还应该真的让自己想通,并且做到不被影响到。保持微笑不失态、卖个萌表示自己没有生气是容易的,但是,真的让自己不要介意,这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其次,不能因为自己敏感就要求别人更小心谨慎对待自己,或是以鼓励的态度给自己更多正面评价。

正如对于女权主义来说,争取超过平等的女性福利,可能反而不利于获取男女平等一样,任何要求比其他人更多“特权”的群体,都是在置自身于需要特别关爱的“弱势群体”位置,因而必然会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他人的尊重,也就从一开始放弃了被平等对待的可能。

错的不是那些直肠子的人,尤其不是那些对事不对人的意见相左者,甚至可能也不是我们的敏感,而是如何对待这种情况的心态。

第三,充分认识敏感的利弊,不要因此过分否定自己,也不要过分自豪。

要警惕类似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侯群的心态,一个人最得意自矜的方面,也常常是这个人自卑亟需认可之所在。并不是要求杜绝所有自卑和自得的心态,因为它们其实常常也加速了我们的个人成长。只是,当自己表现出这些心态的时候,最好是有意识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其控制在一个积极的强度内——

不至于因为过度的自卑而放弃努力,也不至于因为过度的自得而停止奋斗。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深刻挖掘让自己敏感的真正原因,才能找到控制敏感副作用的有效方法。

第一条中所说的缓解敏感带来的负面影响,是暂时性的解决方案,目的是让自己赶紧从负面情绪中摆脱出来。而在这条中所说的目的,是为了从长远的角度,把敏感变成一件尽可能可控的事。

要知道,一个人不可能没有理由地敏感,只是大多数情况下很难说清原因。或是因为从人类多样性的角度,在基因中先天遗传或是变异出了敏感的特质,使得那些大大咧咧的人不至于因为所有人在夜晚放心酣睡而导致种族灭绝;或是因为长期在竞争激烈的生存环境中,学会通过察言观色更好地博弈个人权利;又或是因为受到社会价值取向或崇拜对象的影响,潜意识中模仿趋同等等……大多数时候,都会有很多复杂的因素综合影响造成,很难抽丝剥茧地缕清因果。但是,对于某一件具体的让人感觉到敏感的事,要分析原因还是可能的。

有的时候,我们会用那些让我们感觉更舒服的归因方式去分析,即使这听起来比较牵强。比如认为自己的想法总是得不到某人的认可,是因为对方是一个固执的人,即使明白他是针对事情而不是针对我,但是还是会让我很受伤。这种解释可能也不总是完全错误的,但这不是让我们敏感的真正原因,因为就事论事的意见相左者常常可以遇到,但让我们感觉不舒服的情况却显然没有这么多,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真的感觉到受伤的,并不是他跟我想法不一样或是他不接受我的观点,而可能是潜意识中被我们忽视的原因——比如,其实是因为自己对业务不熟悉,导致没法在同样认识的基础上平等沟通。“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使自己变得敏感的,往往不是达不到别人的期望,而恰恰是自己的。当然,你可以选择降低自己的期望,或者再努力一把,达到自己的期望。

如果认识到这一点,就会明白,在这个敏感问题中,解决的关键在于自己去熟悉业务,而不是告诉对方自己是个敏感的人,希望以后多尊重自己的想法——后者虽然看似是积极的沟通,其实却并不高明,它只会让你显得很不专业,正如第二条所说,长远来看,只是将被尊重的可能性大幅降低了。想明白这点,就能触类旁通地解决很多类似的困扰,虽然让一个人敏感的原因可能有很多种,但每次举一反三,还是很有希望将敏感控制在一定程度内的。

很难得不以搞笑的文风探讨严肃的话题,甚至还写了这么长。有时候我也会怀疑,把自己塑造成“段子手”,是不是从某种角度上也是潜意识以诙谐掩盖自卑的一面。

对于敏感而言,我远不敢说自己已经处理得很好,那样的话,根本就没有理由写这么多文字。看了很多心理学的书,拥有还算厉害的自我说服能力,但敏感的毛病还会不时拜访。希望有一天,我的敏感也像手臂上的过敏一样好起来,即使我自己可能并不知道是为什么。并不奢望明年春天过敏就不复发了,至少下次,我会不那么受其困扰。

上次谈论敏感的话题,有很多人反馈了类似的经历,不知道这篇文章对他们有没有帮助。至少,写完这篇文章,我自己释然很多。

或许,就像上文说的:“如果是比较理性的人,就尝试用理性的归因说服自己”。

嗯,疗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