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于言辞的依赖远超我们的想象。

那些我们说出口的话,形成了别人对我们的主要印象。 那些我们没说出口的话,则逐渐塑造出我们自认为更接近真实自我的独立人格。

和他人沟通需要借助语言,这也便罢了。 为何我们内心的思考都很难脱离文字的束缚?

试想一下,你是否能做到,在脑海中用语言之外的、一种更接近想法本身的方式去思考呢? 这就像看了一场没有台词的电影感悟良多,但如果要向某位朋友描述这种感觉,恐怕文字就会显得苍白。我们只能让他自己去看一遍电影。但是,看了电影的他,又能否明白这种感觉呢?明白这种感觉的他,又是否和你的明白真的是一回事呢?

《修辞认识》这本书介绍的是几种修辞手法,有我们比较熟悉的对比、反讽(说反话,如:你怎么这么聪明呢),也有我们对名字很陌生但留心的话经常会在小说里看到的默说(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踌躇(用一系列近义词表达,但始终有种描述不尽的感觉)等等。

若非进行理论研究,或许你会觉得这些概念有些枯燥。毕竟,读小说的人不关心这些技巧性的东西也是情有可原的,甚至,对这些技巧一无所知也并不妨碍一个人成为厉害的作家。但这都不足以动摇我给这本书打五星的坚定信念。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在于,这不仅仅是一本介绍修辞技巧的书,从字里行间总能不经意地感受到作者博大深厚的人生观。

默说的例子:

叶藏远远地俯视着海面。站在三十丈高的悬崖上,从脚底下一眼望去,江岛是那样渺小。浓雾的深处,海水在随波荡漾。 还有,不,只有这些。

踌躇的例子:

今天就得死。在那以前的数小时,我都幸福地度过了。我被行使得过慢的电车摇晃着,然而却既不阴郁,又不荒凉,也不孤独至极,不是智慧的结局,不疯狂,也无荒唐感,不号哭,不苦闷,不严肃,不恐怖,不惩罚,不愤怒,不达观,不悲凉,不平和,不后悔,不沉思,不算计,不爱,不拯救等等,可以用语言作那般大肆夸耀的情感招牌,现在一个都没有。

这本书介绍的就是像这样的修辞技巧。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你在跨过高考这道坎之后,再也不需要用到的一些微不足道的技巧。但我很欣赏作者所说的——

招致修辞学没落的,正是只能将它作为技巧看待的普通思想倾向。本来,传统修辞论热衷于其分类和整理的辞格,即 figure 的各种类型就不只是“技巧”,而更应该作为“问题”来理解的。

古典修辞学研究的是怎样更好地说服听众,甚至不负责地说一句,我觉得它的诡辩性和纯粹理想性仅从苏格拉底一人身上就已表达得很到味了。它研究的当然有技巧性的东西,但是一旦被视作写出动人作品的工具,那它也只能是一种工具罢了。

以几乎赤裸的文字直抒胸臆,并不必然地能换来读者的青睐。学会各种写作技巧打动读者的高手,会不会在某个功成名就的时刻,也会暗暗地,在那为了得到认可而已锻炼得心应手的技巧而自豪的同时,也为自己这种几近讨好的态度感到一丝自恋,又到底会不会打心底地认同“他们喜欢的就是我的作品本身”这件事呢?

我想,最幸运的读者是不会看出其中的修辞手法的,只是凭着直觉,喜欢或者不喜欢一个作品。如果修辞手法很容易被察觉到,就会给读者一种“出戏”的感觉,好比是一道软糯可口的菜肴中突然吃到一颗青豆那样的跳出感,这显然是厨师的功夫不到家了。或许由此产生埋怨而对这道菜肴颇有微词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果真的有读者能够体谅,技巧——无论娴熟到信手拈来,还是生疏到让人着急同情——都是至诚的体现,那也不枉作者的一番苦心经营了。

当找不到可以放心地寄托自己思想的词语时,我们往往陷于走投无路、沉默无语的窘境。如果是在纸上,就会罗列一些沉默的标点符号。或者相反,会无止境地投入词语,然而却对其中任何一个词语都不准确而感到困惑。“默说”和“踌躇”这两个修辞学辞格,从现象上来看,完全相反。但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很相似的。沉默和饶舌每每是对自我洁癖的焦躁所本能发现的迫不得已的对策。

再能言善道的人也会有“词穷”的时候,非但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表达自己所想,甚至连自己究竟怎么想,也都不知道了。

我们很容易理解“词不达意”,亦即,一个想法在表述出口之后,已经和本意有所偏差了。但一个混沌萌生的想法,一旦在脑海中思考,凭借于语言,恐怕已经是第一层的曲解了。或许等生物技术更为发达之后,科学家能告诉我们,我们的“想法”在脑中是以何种形式储存的。但我更倾向于认为,在我们有意识地观察自己的想法之前,这些想法处于薛定谔状态。而在我们用语言进行思考之后,想法就坍缩成一个可能复杂但是确定的存在,或许其中的魅力也就减少很多了。

所以,在我写下的这篇文章,也可能已经和我的本意相去甚远了。

发现自己的本心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长大之后,尤其是当不表露过多任性和真心成为一种礼节之后,尤其是拥有太多需要体贴的心,和更多需要应酬的场面之后。伴随着成长的,是这些手法技巧的累积。而所谓保持着赤子之心的人,可能不过是更讨人嫌了一些。

语言是我们和他人沟通的非常重要的媒介,因而当语言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想法时,真正让我们害怕的,恐怕是这种“他人”和“自我”的隔离感,和由此产生的孤独感。但这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当我们说的话被别人理解时,往往会产生“他人即自我”的感觉。不知道真理会更靠近这两种极端中的哪一个,不过,我想,正是这种游走在两极之间的动态认知,才使得我们对生命的认知变得如此丰富。

所以,在这片面的文字背后,你又是否能明白,我被剥离的本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