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有严重剧透)

上一次写读后感,已经将近一年以前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意味着读完书以后,都没停下来好好回想并思考——虽然我可能辩解说,很多书可能并不值得我这么做。

《永恒的终结》是我还在读研的时候,在学校的曦潮书店买的。当时觉得封面特别有吸引力,就买回去了。结果不幸束之高阁许久,因为读了个开头觉得有点乏味。这一点并不奇怪,因为我对大部分国外的小说都会有类似的感觉。

直到前阵子看了另一部科幻小说《宇宙过河卒》,燃起了我对科幻的兴趣,才又将这本书重新拾起。

本文对于《永恒的终结》中提到的永恒时空改变历史的正义性和效用性展开讨论。由于这是我读的为数不多的科幻小说,也是第一本阿西莫夫的小说,所以我的解读很有可能也并不正确,仅供作为发散思维的参考。

故事梗概

《永恒的终结》讲的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公元 24 世纪有一个叫马兰松的人发明了时间力场,从而为 27 世纪永恒时空的建造提供了理论依据。相对于永恒时空,我们现在直觉感受到的时空被称为一般时空——我们通常认为一件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历史只有一个。而在永恒之人(在永恒时空工作的人)可以改变一般时空的历史,从而对人类过于愚蠢的行为进行干预。当然,改变一个很小的事件,可能同时也会引发其他很多事件的改变,甚至产生很严重的后果——所谓的蝴蝶效应,虽然作者并没有提到这个词。

本文男主的职业是时空观测师,通过观察特定世纪下的种种现实,提供详细的报告,以供计算师更精确地计算出某种最小需要变革可能引起的最大可能反应。然而作者的设定是,永恒之人并不是能够永生没有衰老的人,而只是生活在永恒时空——这一不会受到变革影响的时空。一切都按步就序地进行着,直到有一天男主在一般时空中遇到了女主,并且发现即将产生的变革会导致女主在新的时空中不复存在。于是,男主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违法将女主隐藏在 11 万世纪——位于一段隐藏时空,永恒之人也无法对其干预,闯进其中的结果是不可知的。

(严重剧透预警!!!)

这时候,男主又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原来此前让他负责教授一般时空人文历史的对象,居然是马兰松本人。他被派去 24 世纪之后,提出时空力场理论,晚年写了一本回忆录,记录下这个经历,其中就包括男主教他的这件事。这才有了男主被指派去教他的任务,为了完成闭环,为了永恒时空的存在。

所以,男主意识到,他可以以打破闭环作为要挟,以挽救女主。但他不相信权威,导致认为被骗了,报复性地将马兰松送到了 20 世纪(该书写于 1955 年)。然后发现其实没人骗他,他本可以真的跟女主在一起,但现在永恒空间都要不存在了。于是,他带着女主前往 20 世纪寻找马兰松,准备将他送回 24 世纪。

就在到了 20 世纪后,男主跟女主摊牌,说识破了女主是来自 11 万世纪的身份,目的是破坏永恒空间的存在。对此,女主供认不讳。两人就此展开了对永恒空间存在意义的一段讨论,也是全书的核心讨论之处。

男主的论点是,永恒时空通过对历史的修改,保证了人类不至于因为愚蠢而自取灭亡的可能。

女主的论点是——

永恒之人觉得什么是幸福?好吧,我告诉你答案——安全和安逸,中庸之道,永远不激进。如果没有百分之百确定的优厚回报,绝对不要冒险。

由于人类在星系旅行这类高投入低回报的事上一再“浪费精力”,永恒时空干预了人类扩展领土的可能,以至于在人类抵达外星球的时候,银河系的其他星球早已被别的文明所占领,最终导致人类的毁灭。

在消弭人类灾难痛苦的同时,永恒时空也消除了人类走向辉煌的可能。只有经过严酷的考验人类才能不断前进;走向发展的高峰。危险的环境和危机感,才是驱使人类不断进步,不断征服新事物的根本动力。你能理解吗?你能否理解在消除人类生活中时时伴随的陷阱和苦痛的同时,永恒时空剥夺了人类自我发展、自我寻求克服困难的答案的权利?要知道,要想取得进步、持续发展,要紧的不是避免困难的出现,而是战胜困难,你明白吗?

当然,结局作者早已在书名中告诉我们——永恒的终结。于是,男主和女主留在了 20 世纪生活,而不再去管那个马兰松。于是,24 世纪将不再有人提出时空力场的概念,27 世纪也不会有人发明永恒时空。当然,以后还是会有人提出类似的概念,发明类似的永恒时空,但也会有类似女主的存在抵抗这股力量。

永恒时空干预的正义性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精彩的故事。相比于《宇宙过河卒》中详细得几近冗长的相对论细节,《永恒的终极》显然是更“软”的科幻——但这丝毫不会减少它的魅力。它探讨了人类对自身发展的更多可控性是否真的有利于人类福祉。而在该书中,作者也给出了一个不那么开放性的回答。

这一永恒时空的缺陷在于,它能够观察和改变的历史有时间的上下限制,比如观察不到 10 万年以后的隐藏空间。这一空间是更未来的人,为了避免永恒时空的干预影响自身存在,而设置的障碍。那么试想一下,如果永恒时空的观察范围是无限的,对于变革引起结果的预测几乎也完全准确,并且不必出于计算时间上的考虑而对一些可能性进行剪枝等等——简而言之,如果计算出人类发展的所有可能性(虽然这几乎可以认为是无穷的,但这里我们假设是有限并且可计算的),永恒时空为了让人类走向那个最好的未来的干预是否是正义的?

显然,首先我们得讨论什么是对人类“好”的,什么是“正义”。

以书中永恒之人的观点,“好”意味着最多数人的福祉。这听起来非常功利主义,即追求整体利益的最大化。那么,让我们来回顾一下著名的电车难题

版本一:假设你驾驶一辆自己无法使其停下来的有轨电车,即将撞上前方轨道上的5个检修工人,他们根本来不及逃跑,除非你改变轨道。但是,备用轨道上却有1个人,那么,是否可以通过牺牲这一个人的生命而拯救另外五个人?

版本二:你站在天桥上,看到有一台刹车损坏的电车。在轨道前方,有五个正在工作的人,他们不晓得电车向他们冲来。一个体重很重的路人,正站在你身边,你发现他的巨大体形与重量,正好可以挡住电车,让电车出轨,不致于撞上那五个工人。你是否应该动手,把这个很胖的路人从天桥上推落,以拯救那五个工人,还是应该坐视电车撞上那五个工人?

  • 功利主义认为,为追求对最大多数人来说的最大效益,应该牺牲少数人来拯救多数人。因此,在上述两个版本的思想实验中,都应该要牺牲一个人,来拯救五个人。
  • 康德主义认为,道德应该建立在必要的义务责任上。如果不可以杀人是一种道德义务,在上述两个版本的思想实验中,都不应该动手,让一个人牺牲,即使这个行为的后果是牺牲五个人。

心理学家发现,大多数人在面对第一个状况:可以切换轨道,让电车撞上一个人,或是不切换,让电车撞上五个人时,都会选择切换轨道。但是在面对第二个状况:亲手把路人丢下天桥,让电车出轨,以拯救五个人,或是不动手,让电车撞上五个人时,大多数人又会选择不动手。显示人类拥有的道德直觉,在第一个状况中,像是功利主义一样运作,而在第二个状况中,则像是道德义务论者。

摘自有轨电车难题维基百科

虽然我并不太认同康德的观点,但我的结论和他是一致的,就是在这两种情况下,我都不应该牺牲一个人去拯救五个人。而我的理由是,我作为一个普通的个人,没有对任何人生杀夺予的权利,即使拯救五个人,也并不会赋予我这种权利。

当然,道德或者正义都是受到时代和社会影响很深的,在我看来,相比绝对真理,它们更像是一种社会共识。虽然坦白讲,我承认这种共识的产生原因可能是功利性的——原始人愿意牺牲杀人的自由,换取自己不被杀害,从而“约定”了这样的共识,从此杀人成为不道德的。但我相信(或者说宁愿相信),即是这种共识的产生目的是功利性的,在思考一件事是否道德的时候,是不应该出于功利心或是把功利性的本质作为功利地思考的借口的。这就好比说,即使我们认同人有传递基因的本性,将其作为强奸的理由并不会减少这件事的不道德性。

如果你仍认为为救五个人,牺牲一个人是应该的,那么你至少可以想想,如果你可能是那五个人之一,也可能是备用轨道上的那一个人,当你不知道你可能是谁的情况下,你希望切换轨道的人如何行动呢?当然,你的回答不能基于知道你会在哪条轨道上,并且,这不是一个概率问题,不要辩解说前者的概率是后者的五倍,没有人跟你保证关于概率的任何信息。

无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和原初状态是约翰·夏仙义提出的概念,之后约翰·罗尔斯在《正义论》中使用。是一种对特定道德问题判断的方法,过程是做以下思想实验:设想在“原初状态”下的一方,他们对自己所拥有的技能、品味、和地位于当社会的情况一概不知。而于此状况下让他们对权力、地位、和社会资源通过一定的原则分配予诸人。比如说,一个假定的奴隶制社会当中有50%的奴隶,于是做“无知之幕”思想实验的人们将会基于“进入这个社会的50%的人将会是奴隶”来做出选择,而不会只去认为自己是自由民。正如罗尔斯写道“…这一点保证了任何人都不会在选择原则时由于天然机会的结果或社会环境中的偶然事件而有利或不利。”这个概念是为了在分配社会合作的原则正义与否时抹除一己之私,或是自我阶层的私利而创造的。

摘自无知之幕维基百科

我的回答是,我希望切换轨道的人不要动。这样,如果我是那五个人之一,我会甘认倒霉,不会责备切换轨道的人。相反,如果他切换了轨道,而我是在备用轨道的人,我会迁怒于他(虽然对此我几乎无能为力),并认为他没有权利这么做。

当然,你仍然可以不认同,否则这些问题就不会被称为道德困境

回到永恒时空的问题,来自未来的永恒之人到底有没有权利决定我们的生死?基于上述结论,我的个人观点是,没有,他们没有这样的权利,即使只是改变明天会不会下雨这样的小事。

不过,作者并没有在这本书中明确讨论改变未来的正义性问题,而着重在改变未来的效用性

永恒时空干预的效用性

所谓效用性,就还是功利主义的那一套,把人类作为一个整体,能不能在永恒时空的干预下,取得更大的成就。当然,这里的成就不仅仅是指人类存在的时长,其中也包括了幸福感、健康、星际旅行能力等等一个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列表。如何为这些指数赋值并且给定恰当的权重,虽然不是功利主义备受攻击的最大矛头所在,但也够功利主义者们头疼了。

这里,我们暂且饶过他们,仅仅探讨以功利主义的逻辑来看,永恒时空的干预是否是有效的——即,对上述成就起到了正向的推动作用。

作者的观点非常明确——没有。理由也说得很明白,上文也有摘录。再回顾一下,简而言之,就是永恒时空虽然保障了一段时间内人类的平稳发展,但是为了规避风险,总是倾向于得出保守的发展方向,最终导致人类在星际旅行方面落后其他文明而自取灭亡。

而我上面提出的假设,即如果永恒时空干预能够迅速得到所有改变可能性的最佳选择,而不会有所疏漏或不可知,永恒时空的干预在功利主义眼中是最好的选择吗?

答案是当然是的,因为这不就是功利主义的定义么?

所以,我觉得作者从“永恒时空的干预使人类星际旅行能力低下,从而导致人类灭亡”推到出“永恒时空的干预是恶性的”的结论是站不住脚的。作者并没有明确提出反对功利主义的态度,甚至从他暗示人类福祉的定义即征服星辰大海,似乎可以认为,这只是对上文我提到的成就的定义与永和时空存在分歧。从功利主义者的角度看,他真正应该得出的结论是“永恒时空的干预之所以是恶性的,是因为掌握的信息不够,因而无法保障干预起到良性的效果”。

用程序员的语言来说,这是一个 NP 问题,为了计算效率不得不利用贪婪算法剪枝,所以得到的结果只能是近似解,而很难正好是全局最优,并且常常陷入局部最优解。

所以,如果作者真是一个功利主义者,那么他或许会认为,永恒时空在尚未获得完整信息的情况下,在非必要时刻不要进行干预——比如某国投了一枚足以毁灭地球的氢弹,那么干预的结果怎样都不会坏于人类整体灭绝,所以应该干预(参见博弈论 best response 的概念)——直到掌握完整的信息,确保能够得到接近全局最优解的情况时,再进行干预。虽然我非常怀疑,掌握最够多的信息这件事本身是不是可行的,毕竟,这是一个混沌得不能再混沌的系统。

当然,作者可能也并没有那么功利主义,从结局作者对任凭人类自由发展的信心,以及对爱情非理性因素的肯定,还是可以找出人文关怀的味道,不像纯粹的功利主义。因而,我不得不怀疑,将人类的福祉视作征服星辰大海有点白璧微瑕之嫌。

如果说人类存在、发展、壮大、销亡,甚至有类似的文明又一次次相似而又不相似地循环,才是一种真正的永恒时空,不知道这样的世界观会不会更饱满一些?